十三年前,我给教我高中语文的宋晓平老师写过一封信。信的内容我已记不清,大体是说我很崇拜他,思考后却发现,不能做他思想上奴隶。然后我在信中细数他的弱点,其中用到了"致命的弱点"这句话。后来他拿着这封信,当着全班同学念出来,说,每个人都有缺点,我作为一个普通的语文老师,当然也有弱点,但是也算不上"致命的弱点"啊。我现在完全想不起来当时信中所说的他的"致命的弱点"都有哪些。那封信很长很长,大约有十几页纸,他念了半节课才念完。
我当时从乡镇里的初中来到厂区附近的高中,举目无亲,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。因为从乡镇上来,跟厂区的学生相比,我的穿着打扮显得土里土气,普通话也说不好,兴趣爱好方面更加没有交集。当时厂区附近在我眼里也算是城里了吧,县城的城。周围的同学都是615等附近几个厂区的工人子弟,而我所在的渭阳中学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子弟学生,不对外招生。在这里,我没有朋友和熟人。说这么多废话,只是想说,当时写一封可能会得罪语文老师的信,对我来说需要多么大的勇气。而我居然干了这么一件"蠢事"。这封信中写我虽然崇拜他,但是我渴望自己独立思考,不愿别人灌输给我这样那样的思想或意识。现在想来,挺佩服自己的。
十六七岁的年纪,正是人生观、价值观开始形成的时期,遇到一个好老师非常难得。宋老师第一次给我们上课时的情景,我依稀还有点印象。当时上课铃声响起,一个留着披肩卷发、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上讲台。他自我介绍说,我是教你们语文的老师,宋晓平,宋朝的宋,拂晓的晓,平凡的平。不是邓小平的小,但是是邓小平的平。说到"平"字时,他还伸出食指在身前划过一条直直的横线。就这样,这位看起来像个艺术家的中年男子,就成为我们的语文老师。从小到大,我遇到的老师都中规中矩,总想着为人师表,一个个都故作威严,难以亲近。想不到还有像宋老师这样个性强烈、特立独行、颇具魏晋名士风度的老师,他的言行让我大为心折。
开学后第一周,他给我们上语文课,就念了一篇北大学生余杰批评的文章,文章题目已不记得了,总之是说今日之北大已不是昨日之北大,失去独立自由、兼容并包的精神。这篇文章收录在余杰的第一部书《火与冰》中,我依稀记得这个书名,宋老师读完这篇文章时说了这个书名,那个周末我就去县城,终于在一家小书店买到这本《火与冰》。可以说,这本书给我影响很大,记得书中第一部分叫做"心灵独白",其中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:"世界上最不能容忍的垃圾——文字垃圾。所以我每次提起笔时,不禁心惊胆颤。"这些愤青式的句子和文字,当时很合我的胃口。高中三年一直到大学,我陆陆续续买了余杰的《铁屋中的呐喊》、《想飞的翅膀》、《老鼠爱大米》、《爱与痛的边缘》和《香草山》等书,尤其激赏《香草山》封底那句话:"与其诅咒黑暗,不如让自己发光。"余杰成熟了。那时候社会环境相对宽松,书店里还有余杰的书卖,我一本一本买,一页一页读,尽管随着年龄见识的增长,余杰的很多观点、思想我已不认同,却不能否认那些文字对我价值观、人生观的启蒙。后来在Twitter上再次看到余杰,也陆续听到关于他的那些事,却早已没有兴趣去关注了。人到而立之年,心境早已不同。
扯远了,再来说宋老师。记得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语文课,应该是李健吾的《雨中登泰山》,一堂课四十分钟,他滔滔不绝,几乎没有停歇过,下课时一看,才讲完第一自然段。李健吾先生这篇文章第一句话是"从火车上遥望泰山,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……"。宋老师说,"从火车上"这四个字当中,有两个字是多音字,"从"【cong(阳平)、zong(去声)】和"车"【che(阴平)、ju(阴平)】。他对文字的苛刻,由此可见一斑。这种现在有些人看来有点坑爹的讲课方法,当时我极为着迷,不自觉地养成咬文嚼字的好习惯。当时买了一本《现代汉语词典》,遇到不认识或不确定的字词就查询,下课后没事也喜欢拿出来翻翻,让我识得不少汉字。
上语文课,宋老师对文字、情理很挑剔。凡是文章中病句、错别字、逻辑或语句不通,情感虚假或不合情理,他都会指出来。比如学习朱自清《荷塘月色》一文,当时人教版的课文把朱文中许多句子、段落删除,如文中形容荷花的句子"又如刚出浴的美人"就被删掉。宋老师将这些句子一一补齐,让我们抄写在课本的空白处。他说,编写语文教材的人,肯定看过刚出浴的美人,但是你们很少有人看过,他不让你们看。朱文中引用梁元帝《采莲赋》也被编者删掉,"于是妖童媛女,荡舟心许……"这些句子,宋老师也一一补回来了。他说编写者删掉这两句,大概是怕你们早恋,也去搞个什么"荡舟心许"的事儿来。因为经常有这样补齐课本不足的情况出现,我渐渐明白,我们学习的课文,都是被某些人精心修饰过了,他们不想让学生这样思考,或者他们想让学生那样思考,他们才是他人灵魂的工程师。
宋老师对文字的挑剔,也让我心生敬畏。每次作文课我写完作文上交,不免心怀忐忑,生怕犯了哪个常识性错误。一九九九年初春,宋老师带我们去学校后面的山上踏青,回来后要求写一篇作文。我的作文中有一句"满眼春色铺天盖地而来"(当时学杜诗,读到一句"锦江春色来天地",于是现学现卖用到这里了),他在这句话下面用朱笔划了一条横线,我当时不明白这一句有什么问题,好像不是病句呀。当时我暂时不想去找他求证,自己先思考。终于有一天,我想通了。当时正是初春时节,寒风料峭,树枝刚刚吐芽儿,春色怎么会"铺天盖地而来"?找他一印证,果然。后来那封写给他的信,我先在草稿纸上打好草稿,然后重新抄写一遍,最后逐字逐句检查,反复推敲当中有无言过其实的句子,确定没有什么大的错误后,才敢去他办公室递给他。
那封信之后,我跟宋老师熟悉起来,他也记住我这个学生,上课时经常点我发言。后来我还借阅过他一套书,学者李辉的文集,大概有五册,其中几册现在都还记得书名,如《沧桑看云》、《文坛悲歌》,讲述文革中我们课本上熟悉的那些文化人的故事,如郭沫若、聂绀弩、舒芜等。后来我上大学,在学校图书馆偶然翻出这本书,随手翻阅一下,依稀还记得当时阅读宋老师的这套书时,书中那些他用铅笔标注出来的错别字。
上高二那年,文理分科,我选的文科班,宋老师教两个理科班的语文课去了,文科班的语文课由另外一位德高望重的辛渐农老师代课。尽管辛老师对我们很好,但我还是喜欢宋老师多一些。有一次理科班作文课,隔壁理科班的一位同学阿毛(高一时我们一个班,他跟我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儿)写了篇作文,内容是写校园里一棵樱花树引起的感想和情思。过了几天,阿毛跑来对我说,宋老师批阅了作文在班上说,这次布置的作文,两个理科班都写得很差,但是有一篇却写得非常好,就是毛××同学的这篇。下课后同学们争相阅读阿毛那篇大作,其实这篇作文是我替阿毛写的。这家伙当时觉得宋老师给的那个题目太难,写不出,我只好帮他捉刀了。想不到一篇文字,让他成了理科班的名人,风光了好一阵子,甚至有女同学给他指定题目让他写,好拜读他的大作。这也是文理分科后,我跟宋老师为数不多的交集了。亲爱的宋老师,谢谢您通过这篇作文对我的间接表扬,小小得意一下,哈哈。
二零一零年元旦,我和媳妇儿回老家办喜酒。我父亲去学校里请我的那些高中校长、政教主任等来喝喜酒(父亲跟我的高中有来往,学校里那些校长、老师,他比我还熟络),当时在校园里遇到宋老师,父亲说起我回乡办喜酒的事,宋老师说他还记得我,说我是个好学生,凡是他带过的好学生他都记得。父亲请他来喝我的喜酒,宋老师听说校长、政教主任也会去,他就婉拒了。我知道他,以他的性情为人,一直跟学校领导关系不好,更不会跟他们同坐一席喝酒谈天。这时距离他一九九八年第一次给我们上课,已经过去十二年了。
今天教师节,忽然心有所感,很想给宋老师送一句祝福。从手机里翻出他的电话号码(这是那年元旦父亲在校园里遇到宋老师时跟他要的,我一直保存着号码,却从未给他打过一个电话),发了一个短信给他,祝他节日快乐。告诉他,我是九八年他教过的学生×××,现在在长沙工作。我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是否还在用?这条祝福短信他是否能收到?即使收到了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学生?怀着有点儿复杂的心情等了几分钟,我的手机叮铃一声,宋老师回复了,两个字:谢谢。
没有评论:
发表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