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往情深深几许?

      翻看清代笔记《浮生六记》,卷一《闺房记乐》让人对沈三白和芸娘这对恩爱夫妻有一番认识,觉得这一对神仙眷侣真是世间少有,举案齐眉、相敬如宾、诗酒唱和,让人羡慕。到卷三《坎坷记愁》中对芸娘为沈三白找小妾的详细记述,让人对芸娘这个女子有了另外一番认识。芸娘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,沈三白自己还没怎么样,她却主动提出为三白纳妾,并且亲自物色,最后因为相中的美妾被豪强之家夺去,一气之下,卧病不起,最后香消玉殒。到了卷四《浪游记快》,沈三白游历各地,则又是让人对沈三白和芸娘和夫妻情深,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。
      《浮生六记》第四卷《浪游记快》,是沈三白自述游历各地,描画风物,读来胸怀大畅,痛快之极。不过即使题目中有"浪游"二字,笔端终于关涉浪迹天涯、浪子羁旅的风月情怀。沈三白大约二十七八岁时,做幕僚工作时跟同事不合,辞职回家,后又做生意赔本,家庭财政陷入贫困,跟爱妻芸娘神仙眷侣的生活难以为继,只好跟随表妹夫徐秀峰贩货贸易于岭南。接下来沈三白的这一段经历记述,让人唏嘘不已。
      本段写沈三白跟随亲戚徐秀峰到岭南做生意,记录了一路上所见所闻,到达岭南后贩卖了货物,手头有了点余钱,就开始饱暖思"敏感词"了。
      先是这年正月,被徐秀峰等人拉去游河观妓,又名"打水围",大约是去河船上围观品评歌妓之类的活动。沈三白随人上得花船,老鸨高呼一声"有客",此时沈三白还略显矜持,这里用了一段客观描述:"即闻履声杂沓而出,有挽髻者,有盘辫者,傅粉如粉墙,搽脂如榴火,或红袄绿裤,或绿袄红裤,有著短袜而撮绣花蝴蝶履者,有赤足而套银脚镯者,或蹲于炕,或倚于门,双瞳闪闪,一言不发。"但是从细听歌妓履声杂沓到细细观看各人头饰着装,他可是一样不落。其他人还没说话,沈三白就迫不及待、又装作什么都不懂那样,假惺惺地问徐秀峰:"此何为者也?"徐秀峰告诉他,你看中了哪个,招唤一声她就会过来你身边了。于是沈三白尝试了一下,果然一个歌妓满面笑容地来到她面前,从衣袖中取出槟榔让沈三白品尝。美人相赠,岂可浪费,沈三白拿起槟榔大嚼,结果受不了槟榔的苦涩味,急忙吐了出来,惹得一船人大笑不已。这次招妓小小失态,未能成功。
      于是几个人又到了另外一处花船,名曰"军工厂"。不知这几个字跟歌妓有何关系。沈三白已经有些放得开了,还跟歌妓调笑几句,但是嫌人家岭南服饰粗野、言语难通,估计就是嫌歌妓长得不够漂亮。这次招妓也以失败告终。
      连上两家花船,都没能看到中意的。同行中有人说"潮帮"的花船上歌妓装束如仙女,可以去看看。于是众人来到潮帮,沈三白对这里的歌妓细细观看一遍,"其粉头衣皆长领,颈套项锁,前发齐眉,后发垂肩,中挽一鬏似丫髻,裹足者著裙,不裹足者短袜,亦著蝴蝶履,长拖裤管,语音可辩。"装束也可以,语音也可辩,沈三白还是以装束难以接受,兴味索然,推辞不就。第三次招妓还是失败。
      连续跑了三处,沈三白都以各种理由推搪,读书至此,我也不禁为沈三白的深处秦楼楚馆、红粉环绕却心神不移所感动。虽然身处外乡,旅途寂寞,但是家中有芸娘那样的贤妻守望,没有沉迷风月、到处留情,足见夫妻情深。
按理说这帮人三次招妓不成,就该罢手吧。然而他们却有着锲而不舍的精神。愿意继续追寻下去,这一路追寻下去,也让人对沈三白、对《浮生六记》中的那么美好的意境,有了另外一番认识。

      一拨人羁旅在清代歌妓发达的岭南地区,招妓三次不成,仍然贼心不死。徐秀峰见沈三白始终没有见到满意的,就说靖海门对面的渡口有扬帮,那里的歌妓身穿吴地服饰,应该对你的口味。另外一人解释说,"所谓扬帮者,仅一鸨儿,呼曰邵寡妇,携一媳日大姑,系来自扬州,余皆湖广江西人也。"于是众人不嫌麻烦,第四次踏上招妓的征途。
      到了地方,沈三白发现这里的歌妓果然"皆云鬟雾鬓,脂粉薄施,阔袖长裙,语音了了",很符合他的兴趣了。于是友人作东道邀其择妓,他就一点都不客气了,选了一位年龄小的歌妓,还特别说明这名歌妓"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,而足极尖细,名喜儿。"真不知此刻芸娘知道了作何感想。沈三白半推半就,还是选了歌妓喜儿,徐秀峰选了另一名歌妓翠姑,其余人都有老相好。于是众人携妓"放舟中流,开怀畅饮。"
      接下来发生的故事更有意思,这拨人饮酒作乐到了一更天气,沈三白深恐自己难以自持,坚持要回寓所。但是此时城门已闭,回不去了。后来众人当中有卧抽鸦片者,有拥妓调笑者,老鸨已派人送枕头被子来了,看来是要安歇了。沈三白还是不好意思跟这么多人一起嫖宿,就暗暗询问喜儿,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歇息。于是两人悄悄离身,来到船舱顶部的小阁楼,阁楼上可以看见船外的明月,沈三白对此处进行了一番诗情画意的描绘,"三面皆设短栏,一轮明月,水阔天空。纵横如乱叶浮水者,酒船也;闪烁如繁星列天者,酒船之灯也;更有小艇梳织往来,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,令人情为之移。"夜晚美景令人情为之移之后,当然要移情于人物身上了。于是此处沈三白笔锋一转,想起远在家乡的妻子芸娘,"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"。笔走至此,思绪再从妻子芸娘回到眼前,于是"回顾喜儿,月下依稀相似,因挽之下台,息烛而卧。"
      这段描写可谓神来之笔,最开始几处观妓,无有中意者,吊足读者胃口,以为痴情男子沈三白绝不至于狎妓,这是第一步。
      然后笔锋一转,再到扬帮花船上见到跟妻子芸娘有几分相似的歌妓喜儿,为后面嫖宿埋下伏笔,这是最重要的一笔,这是第二步。
      接着,写众人开怀畅饮至深夜,自己坚欲回城,却因城门关闭不能回去,只好在船上歇息,为嫖宿找到客观原因,这是第三步。
      再者,写夜色已深,众人拥妓调笑,老鸨送来枕衾供众人歇息,但沈三白不能同其他人一样在公共场合嫖宿,需要找另外的地方歇息,为他和喜儿独宿船仓顶小阁楼埋下伏笔,这是第四步。
      再然后,写他和喜儿来到小阁楼,看到满船明月,夜色迷人,令人移情,为后面睹月思人埋下伏笔,这是第五步,也是最重要的一步。
      最后,由美景想到爱妻芸娘,由芸娘想到眼前和芸娘有几分神似的喜儿,于是"挽之下台,息烛而卧。"这是第六步。
      这几段记述层层铺垫,转折自然,水到渠成,读来让人觉得此人并非放浪之徒,这一系列言行反而映衬出沈三白深爱妻子的感觉。
      在《浮生六记》中,沈三白为了维护自己夫妻恩爱的形象,可谓煞费苦心。古往今来,历代文人骚客的诗词歌赋当中,关于狎妓、招妓等描述不胜枚举,本无可怪,但是沈三白在《浮生六记》中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忠贞不渝的好丈夫的形象,也成功地塑造了一对神仙眷侣的恩爱夫妻。其他诗人流连风月、饮酒狎妓可以接受,但是他沈三白狎妓就不能接受了。所以才有了前面这一大段煞费苦心的铺陈记述。如果将视野放大,联系前几卷的内容,诸如芸娘为沈三白物色小妾、沈三白和芸娘、红颜知己夜半饮酒于桥下小舟等情节,都可以看成是沈三白这次狎妓的铺垫。
      一部小小的《浮生六记》,作者苦心孤诣,由此可见一斑。然而沈三白的故事,至此还没有结束。

      心入平原,走马易放难收。酒色迷人心眼,深情男子沈三白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温柔乡,远在故乡的爱妻芸娘,此时已经被他遗忘在某个黯淡的角落里了。
当晚沈三白与喜儿同宿于花船舱顶的小阁楼上,不知东方之既白。天快亮时,徐秀峰等人已经哄然而至,沈三白急忙披衣起迎,其他人都责怪他昨晚一个人逃开。沈三白的对答是什么呢——"无他,恐公等掀衾揭帐耳!"对答如流,戏谑露骨,宛然一久惯风月之场的浪子矣。
      《浪游记快》接下来记述沈三白自己和喜儿的几次交往,记述也颇为有趣。
      沈三白贩卖货物,有钱在手,浪游之快当然可以想见了。数天后和徐秀峰游海珠寺、十三洋行,归途再访喜儿于花船之上。刚好喜儿和翠姑(徐秀峰的相好)都没在接客,这里沈三白写自己"茶罢欲行",喝口茶就要走的,但是喜儿"挽留再三",于是沈三白想留下来,属意于上次留宿的舱顶小阁楼。但是事不凑巧,小阁楼上现在正有歌妓在接待顾客,沈三白情难自禁,就跟老鸨议定,携喜儿和翠姑同到城中寓所。
      到了城中寓所,摆开酒筵,二妓在旁,一众人开怀畅饮,席间还有郡署王懋老。然而乐极生悲,正在酣饮间,忽闻楼下争执嘈杂声,原来是一无赖得知寓所有人招妓,前来敲诈钱财。
      清初是禁娼的,但当时岭南歌妓很盛,大概当时在城外河边花船上招妓可以,在城中却不行。所以沈三白才有此一劫。
      当时情势危急,要是高官,估计夹板上枷是免不了的。沈三白危机中显出镇定,先是王懋老下楼劝说稳住无赖,沈三白令仆人租来两顶轿子,先脱两妓,再图出城。这一段描写既紧张又有趣,"两轿已备,余仆手足颇捷,令其向前开路,秀挽翠姑继之,余挽喜儿于后,一哄而下。秀峰、翠姑得仆力已出门去,喜儿为横手所拿,余急起腿,中其臂,手一松面喜儿脱去,余亦乘势脱身出。余仆犹守于门,以防追抢。"很难想象,一介文弱书生,为了脱困,居然如此身手矫健,危急当中居然能飞起一脚,踢中人臂,与古之侠客相当。
      不过黑暗混乱中翠姑脱困,喜儿却与沈三白走散了。沈三白举火寻找,见空轿还在道旁,喜儿却不见踪影,急急忙忙追到靖海门,见脱困的翠姑在轿中,徐秀峰护在轿旁,还是不见喜儿。徐秀峰分析说喜儿可能走错了方向,本应东走,却误入西边。沈三白只好折回,往西边寻找。沈三白穿过寓所十余家,"闻暗处有唤余者,烛之,喜儿也,遂纳之轿,肩而行。"失散的人总算是找到了。
      人是聚齐了,出城还有困难,这次是真的城门关闭、难以逾越。徐秀峰贿赂了掌管出城水道的人,打开了城墙下的水窦,沈徐二人兵分二路,徐秀峰回城阻挡追兵,沈三白带二妓出城。这时沈三白再一次发挥出了侠客潜能,"余遂左掖喜,右挽翠,折腰鹤步,踉跄出窦。"所谓依红偎翠,大概就是这样子吧。只是当时情况下,沈三白可能无福消受。当时天落微雨,路上湿滑,三个人狼狈之极。喜儿蓬头散发,绣鞋污泥已透,头饰钗环全无,沈三白还以为被无赖抢去,喜儿说是藏在身上,怕被强人抢去,老鸨要让沈三白赔偿。回到沙面花船上,饥寒交加,吃了一碗粥充饥。当晚沈三白和喜儿还在是舱顶小室歇宿,"瞩翠姑卧于外榻,盖因秀峰交也。"今晚够狼狈了,简直斯文扫地,若不是翠姑乃徐秀峰的老情人,难道要三人同塌而眠。沈三白色心仍炽。
      虽然经历了这样一段惊险,沈三白不吸取教训,此后堕入温柔乡里,乐不思蜀。成为岭南风月场里名副其实的风流浪子。按照他自己的话说,"自此或十日或五日,必遣人来招,喜或自放小艇,亲至河干迎接。……一夕之欢,番银四圆而已。"番银四圆而已,说得轻巧,当年和芸娘贫困交加、牛衣对泣的境况,早已忘了吧?
不惟如此,后来沈三白包养喜儿、呼朋引类,跟妓院里那些放浪的公子哥儿一般无二。文中写道,"余则惟喜儿一人……不令唱歌,不强多钦,温存体恤,一艇怡然,邻妓皆羡之。有空闲无客者,知余在寮,必来相访。合帮之妓无一不识,每上其艇,呼余声不绝,余亦左顾右盼,应接不暇,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。"
      在岭南半年,沈三白所费百余金,回乡后自我总结为"半年一觉扬帮梦,赢得花船薄幸名"。如果初次卧于喜儿之塌还可说是因为她跟妻子芸娘有几分神似,如今则完全是一般游走于风月场上的登徒子了。沈三白在《闺房记乐》当中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空中楼阁,一夕坍塌了。
      "浮生"者,取"浮生若梦"之意也,沈三白与芸娘的闺乐之乐、夫妻之间琴瑟和谐的生活、神仙眷侣般的闲情幽趣,也像梦一样若即若离、飘忽无定,随风而逝。一往情深深几许?沈三白与芸娘的夫妻情深深几许?在感情越来越淡薄的现代人眼里,大概这个不完美的梦,也算是美梦吧。